父亲看我梳妆
█ 薛海燕
小时候,父亲的工作单位离家很远,他每个月才能回一次家。
忙完家里的活计,父亲喜欢坐在那把嘎吱作响的椅子上,他时常一边看着我,一边笑嘻嘻地说:“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尚不能完全明白父亲那句话的意思,只是朦胧地意识到,那句话很有些“阴险”的味道,父亲的话让我又羞又恼,我的小拳头常常像雨点一样落到他的胳膊上,他笑得更加开心了。
母亲在一旁说:“都多大了啊,还逗……”
上初中时,父母住东屋,我们几个孩子住在西屋。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都要到东屋去梳头,因为东屋有个大衣柜,柜门上有个穿衣镜,那是家里唯一的一面镜子。
我起来时,母亲已经在厨房忙早饭了,父亲还没起床。
我总是轻轻掀起门帘,走进东屋。我蹑手蹑脚的,生怕吵醒了父亲,我多希望父亲还在睡梦中,而我可以悄悄地梳好头发,悄悄地走出东屋啊!
然而,事与愿违,每次我进屋,父亲总是在第一时间醒来。随后,他用右手支起脑袋,向左侧过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梳头。
床与镜子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五米,父亲就那么支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虽然没有扭头去看父亲,但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父亲的目光的注视。他的目光是那样专注,又是那样执着,像一盏聚光灯聚拢在我身上。
我每次都径直走到镜子前,解开辫子,把头发梳顺,分好发缝,把两条辫子重新编好,前后加起来也就是几分钟时间。
当我站在镜前时,总是飞快地梳着头发,恨不能三下两下把辫子编好,恨不能下一秒就逃出这间屋子。我不明白,父亲为啥总看我呢,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大约是因为我当时正处于青春期的缘故,我对父亲的注视有一种没来由的反感。父亲的目光让我感到窘迫,感到难堪。
每次,我都快快梳好头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我的脸上一定表现出了不耐烦,因为放门帘的时候,我会故意“啪”的一下重重地把帘子放下来,走出东屋后,我总是懊恼地使劲跺跺脚。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看出了我的不耐,第二天,我一进屋,他照旧会专心地看我梳头。我在镜子前站多长时间,父亲就一直看我多长时间。
当年,这件事曾经让我万分苦恼。
那段时间,我不怎么跟父亲说话,有什么事都是找母亲说。我跟父亲唯一的交流,就是放在三斗柜上的书。
父亲常常从单位图书馆借书回来,有时三本,有时两本,有的是历史书籍,有的是文学书籍。每次他都把那些书放在三斗柜上,我发现书后,会在第一时间把书“据为己有”,我有时把它们带到学校看,有时在晚饭后就着豆大的灯光看。看完后,我把书原原本本地放还到柜子上,父亲于是把书还回图书馆。过上一段时间,柜子上又会摆上几本“新”书。
其实,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以及我后来长大以后,父亲从未以这样的目光看过我。
父亲当时为什么要长时间地盯着我看呢?我始终不敢去问父亲,这成了一个谜。我后来尝试过父亲当年看我的那个姿势:趴在床上以手托住头部,再将头部左转,这姿势其实并不轻松,我只坚持了几秒钟。
而今,父亲已驾鹤西去;而今,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慢慢理解了父亲当年的执着看我的原因。
我想,极有可能是父亲认为我在照镜时,只能看到我自己的影像,我不可能看到他在一旁注视我,所以,他才会长久地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我猜想,父亲当年的目光中,更多的是一种对儿女的专注和惊奇,因为我是从他的命中酿出来的一片新芽、一朵小花、一棵小草、一粒小小的果实,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傻丫头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我无意识地将生命的神奇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些个清晨,他悄悄地在一旁注视着我,任内心惊涛拍岸,却始终默默无语。
父亲的目光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中……
[核稿:周文波 责编:杜魏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