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姐

发布时间:2018-11-29 本文来源:宣传科 作者: 系统

武绍娟

有人说,姐姐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

有人说,姐姐是一个感情为零的人。

在我心里,姐姐是一个有着丰富感情,却从不外露的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学校,父亲说在家里呆着让人揪心,我就出去打工了。

打工几年没挣着钱,却赚了一个媳妇回来。

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人,大抵都不愿意再回到农村。我便与母亲商议,到县城投靠大哥或者姐姐。

母亲几宿没睡,最后对我说:“你四弟大学毕业在单位没有分到房子,已经在你大哥那里住几天了。你再去你大哥那里,恐怕你大嫂会不高兴。还是去找你姐姐吧。”

于是,我带着妻儿投靠了姐姐。

姐姐很是高兴,杀了一只兔子,带着外甥和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着地了——姐姐没有因为我们一家三口的到来而为难。

或许,姐夫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在家,我们一家三口的到来,给姐姐和外甥带来了欢喜和人气。我这样想着,心里坦然了许多。

来之前,母亲教过我,要尽量帮姐姐做事。

姐姐是学校里的老师,我不可能追到学校去帮她上课。每每回到家,姐姐已做好吃食,叫我们一起吃饭了。

我和妻怎么努力,都帮不上姐姐的忙。

姐姐大概看出了我们的心思,说她有一千元积蓄,可以代我们向大嫂借两千元,在她家楼下开一个店铺。

妻着急地说:“姐姐,来找你之前,我们就和妈妈说过找大嫂借钱开铺子的,妈妈说大嫂不可能借钱给我们。”

姐姐淡淡地说:“没事,大哥和大嫂现在住的房子,是县城第一批房改房,当年单位要求职工自己掏钱购买分配到的房子,大哥没有积蓄,是我掏钱买的。”

妻高兴起来:“这么说,大哥和大嫂住的,是姐姐的房子。”

姐姐淡淡地更正妻的话:“我掏钱买的,但房子是大哥的,大哥结婚前带我读了一年的补习班,算是我对大哥的报答。”

“哦。”妻低下了头。

后来妻告诉我,感恩这个词的内涵,是姐姐这一次教给她的。

不久,我们的店铺开起来了。我们都以为能帮姐姐减轻一些负担了,可四弟被大嫂从大哥家赶了出来,拿了几件衣服,也投奔姐姐来了。

店铺的生意一般,钱都用于生意周转,我们终究没有交给姐姐一分钱的生活费,仍然在姐姐家白吃白住。

四弟花钱如流水,工资入不敷出,不但在姐姐家白吃白住,还经常问姐姐要零花钱。

我们就这样拖累着姐姐,都以为这是生活的常态。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让我看在公园里的那一幕,我永远不会知道姐姐冷漠的外表下深爱着我们的热情。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公园里花团锦簇,古亭旁边的湖面上,微风轻拂着垂柳,水面荡起涟漪。

我的视线随水面的涟漪荡漾开去,看见了亭子里的姐姐,和姐姐旁边的白发老妈妈。

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悄悄靠近姐姐,听见老妈妈在对姐姐吼叫。如果换成年轻小伙,我肯定上去揍他了,对一个老妈妈,真心下不去手。

我默默地瞅着她们,想搞清楚那个老妈妈为什么对姐姐吼叫。

姐姐低着头,在讲义夹上飞快地写着,然后将几页写满字的纸递给老妈妈。

老妈妈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揣好姐姐给她的那几页写满字的纸,递给姐姐一百元钱,笑着离开了。

姐姐接过钱,毫无表情地站起,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我偷偷跟着姐姐。

姐姐上楼时,我躲在姐姐家楼下的角落里,待姐姐出门后,我才开门进屋。

我在姐姐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讲义夹。

讲义夹里有一叠厚厚的稿子,题目都很怪,都是张三回忆录、李四回忆录之类的。我数了数,一共有十八篇。

正当我要把讲义夹放回原处的时候,有一张借条将我吸引。

借条上写着,姐姐向大嫂借两千元给我开店铺,我若亏本没钱还,将由姐姐代我还大嫂这两千元。

我拿起借条,借条下的收据和一叠厚厚的百元钞票让我吃惊,收据上写着,大嫂收到姐姐还给她的借给我开店铺的两千元。

可这两千元我已经还了两次了。第一次是我拿到大哥家,大嫂不在,我说来还那两千元钱,大哥让我给他,我就给大哥了。第二次是大嫂来我店铺,说还给大哥不算,我又另外还给大嫂两千元了。为什么大嫂还要来要姐姐还两千元呢?

半年的时间,借两千元钱还六千,高利贷都没这么高呀!这是自家弟兄姊妹吗?

我想去找大哥和大嫂理论,又觉得姐姐是不会同意的,因为大哥结婚前带我读过一年的初中和一年的高中。姐姐会说:“不去了,就算是你对大哥的报答吧。”

我放下借条和收据,拿起底下的百元钞票数了数,一千八百元。

我把那叠回忆录又重新数了一遍,不错,十八篇。公园里那个对姐姐吼叫的老妈妈,给姐姐的就是一百元。

很显然,姐姐在给别人写回忆录,一百元一篇。还给大嫂的这两千元,是姐姐向别人借的,姐姐在攒钱还人。

我拿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夹在姐姐的一千八百元里,把收据、借条和讲义夹放回原处。

从此,我和妻轮换着在姐姐之前接外甥放学。好长一段时间,我和妻都沉浸在能为姐姐做这件事情的愉快中。

这种愉快,一直保持到被四弟打乱。

那天我接外甥放学回家,看见姐姐在帮四弟整理床铺、打扫房间。将四弟的臭袜子、臭短裤一件一件地放进洗衣机后,姐姐又把四弟铁床的柱子一棵一棵地拆开,用力往地上抖,抖出床柱里面的烟头和烟灰,再重新装回原来的样子。

汗珠从姐姐的额头一颗一颗地滑下,滑过姐姐瘦弱的脸颊,大滴大滴地落到地上。

而此时,四弟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吐着烟圈。

我接过姐姐手里的活,对姐姐说我儿子可能有点发烧,在店铺里无精打采的。

姐姐立即奔店铺去了。

四弟开始不还手,后来看我是真打,就一边还手一边嚷嚷:“你疯了,咋打我?”

“打的就是你!”我一边打,一边愤愤地说:“你在姐姐家白吃白住就算了,家里有烟灰缸,你为什么要把烟头和烟灰丢在床柱里,让姐姐那么费力地帮你打扫?家里有洗衣机,你那些臭袜子、臭短裤为什么自己不洗,要姐姐帮你洗?”

四弟有些急不择言,不满地说:“小弟从初一就跟着姐姐,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姐姐给他洗衣服,小弟在姐姐家也是白吃白住,你干嘛不说他,唯独盯着我不放?”

“那个时候,小弟还没有成年,姐姐带他,是正常的。"我给了四弟一拳,继续说道,”你现在已经大学毕业,有工作了,姐姐对你就没有义务了!"

“你呢?”四弟狠狠地盯着我说,“你都成家了,姐姐对你还有义务吗?我是一个人在姐姐这里白吃白住,你是一家人在姐姐这里白吃白住!”

我放开四弟,散架在沙发里。

之后,我和妻在店铺里生火做饭,只是在姐姐家睡觉和洗衣服。

姐姐好几次来找我们,说我儿子还小,带在店铺里会影响他的成长。我们都说待将来孩子上学,再麻烦姐姐。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儿子真的要上学了,我们租了一间小屋,过上自己的小日子。

我去姐姐家找姐姐,想说说我儿子上学的事。却看见姐姐帮母亲擦着眼泪,四弟在一旁摩拳擦掌的。

打听后得知,大嫂不想让母亲帮她带孩子,就和她娘家侄女一起骂母亲、打母亲。

去年年底大哥的儿子出生,母亲应大哥的邀请到大哥家帮忙带孩子,并用父亲的工资补贴大哥家用。

我不想在此评述大哥和大嫂的为人,只想把大嫂和她家侄女猛揍一顿。这一次,四弟的想法跟我是一致的。

可我们被母亲拦下来了,理由是我们打了大嫂和她家侄女,大哥就只有离婚了。

姐姐再三恳求,要母亲住在她家。

母亲说,当年大哥去省城深造,二哥去省城结婚,小弟在姐姐家由姐姐照顾,四弟和我在姐姐为大哥买的房子里、由姐姐按月给母亲生活费供我们上学。没有姐姐,我们三个弟弟读不了书,大哥和二哥不可能清清静静地过三口之家的小日子。如今,母亲再住在姐姐家,大哥和二哥的脸没处搁,人家会说母亲有儿子,却住在姑娘家。

就这样,我们谁也没有劝住母亲,母亲坚持回乡下老家了。

不久,母亲病重,父亲将母亲送到大哥家。

姐姐几次三番去接母亲,希望母亲住在她家,一方面好照顾母亲,另一方面避免母亲再受大嫂的气。

母亲始终没有接受姐姐的邀请。

姐姐一咬牙、一跺脚,借首付按揭买了一套房子。

姐姐搬走的那天,叫我到她的老房子里,把老房子的钥匙放在我的掌心,认真地说:“我搬走后,这套房子借给你,你带媳妇和儿子搬回来,一直住到你们有能力买新房,再把房子还给我。”

我连连感谢姐姐。

姐姐按住我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说:“别谢我,我有条件的。”

我有些惊诧地望着姐姐。

姐姐坐下来,喃喃地说:“大哥家和二哥家过惯了三口之家的小日子,容不下第四个人。妈妈不愿住姑娘家。你是儿子,我把房子给你,是要你把妈妈接过来,和你们住在一起,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好妈妈。”

我随即把妈妈接了过来。

几个月后,母亲离开了我们。

清明节,大嫂在母亲的墓地说姑娘不能上坟。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说话。

姐夫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作风,大声说道:“你们小的三个能把书读出来,你们大的两个能逍遥自在地过三口之家的小日子,不是什么岁月静好,是我老婆在替你们负重前行!”

姐姐什么也没说,流着泪走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姐姐落泪。

几个月后,姐姐病了,在省城医院做手术。因为需要输血,所以姐姐住的是独立病房。

我们每人凑了五百元去看姐姐,姐姐信息含量颇高地笑着,说了一句:“五五二千五。”又恢复了一惯的面无表情。

之后,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姐姐了。电话是空号、微信发不出、QQ已易主,住房卖了,单位也换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姐姐。想起姐姐上世纪九十年代给我开店铺的三千元钱,我一直没还。想起我和四弟成年了还在姐姐家白吃白住四年,想起这些年姐姐给四弟的零花钱远远超过了二万五。想起二哥的孩子考取大学、姐姐给了好几个五千元,我的孩子考上高中、姐姐给了两千元。想起花钱如流水的大哥和大哥的孩子,姐姐每年花在他们父子身上的钱,都超过两千元。想起小弟经常向姐姐借钱,姐姐是有求必应。想起这些年我在外地谋生,妻和我的两个孩子,一直由姐姐照顾着,大到孩子读什么学校什么班、妻出车祸,小到孩子坐什么位置、妻跟人吵架,他们仨有什么事,都是姐姐站出来扛。想起……

每当此时,我都会很奇怪,为什么欠大哥家和二哥家的钱,我们都会及时还清,而欠姐姐的钱,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还呢?经过的年月一多,我就得出了答案:姐姐在我们心里,就是一个默默付出的家长,谁会想着要还自己爹妈的钱呢?

今年清明,我回乡扫墓,在街角的咖啡店,听着歌曲《好久不见》,随手写下了一句话:“你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十八年了,姐姐,你在哪儿呢?

[核稿:周文波  责编:张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