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
■■ 周春荣 妻子从美容养生会所回来,在床头柜上丢下一纸生理症状检测报告单,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大肠生理性虚弱,脾脏生理性亢奋…… 这些,都是她一贯不懂的术语,搞得她懵,还心虚。 报告单建议:注意消化系统病变,注意循环系统病变。这更让她发怵。 我说,这不是医学报告单,是生理症状报告单,它标注的,与疾病根本就是两码事。现在,有些搞养生的,弄个机器,声称是全电脑控制的,拿个夹子夹住检测人手腕上的脉搏,敲打键盘,煞有介事地打印那么一张机单,然后解释,这项高了,那项低了,要调养,得吃什么什么,得补什么什么,一个没病的人也会给吓出病来。这些养生会所之类的几乎都这套路,不这样,架上的保健品根本就卖不动。 人的身体是个动态系统,各项指标每天都不一样,就是每个时辰也有差别。这就像电压,220V是标准值,但不是每时每刻都维持在220V,有时高一点,有时低一点,只要不是偏离太大,都属于正常,没必要疑这疑那。搞养生的,是为了推销保健产品,而不是为了卖药品治病人--保健产品与药品,前者养生,后者祛毒,中间隔着一座山,有着本质的区别。 但妻子还是忧虑。 忧虑,是人对生命的尊重,是人对身体的珍惜,没有错。但把井绳当成毒蛇,好比就是杞人忧天——如果拿到的是医学报告单,那倒是要郑重对待了,没得说。 疾病一张纸,痛苦一辈子。如果一张医学报告单准确报告了一个病变事实,被报告的人肯定得求证,得治疗,得郑重对待,不能含糊,这是常情。 十多年前,朋友贞明考研,文化分没得说,体检过不了关,原因是化验单上表明他患乙肝。他怎么也不信,跑了昆明三家资深医院再次化验,结果被相反的同一个结果明白无误地证实了他没乙肝,而且天生抗乙肝。 疑是被化验单报告单位的医务室动了手脚,贞明找到了媒体界的朋友春柏。 春柏把贞明前前后后折腾而来的报告看了多次,多方咨询,到处采访,结果写了篇文章,题目叫做《莫名肝炎难倒贵州考生》。文章发了,问题得到纠正,贞明的研究生继续读,毕业后就职贵州省社科院,还出了诗集《狂奔》、学术专著《欲望论》。后来我一想,贞明真的没病,有病的,是那个化验单位,病的,是心术,或者利益。这是后话。 人怕疾病,就算一颗牙出了点小毛病,人也会割袍断义,把它拔了,为的就是彻底消除身体上那一点点容易引发崩盘的东西,不能因小失大。 我小学时候的一位老师患了肝病,也做了肝移植。后来,当他确认再无希望的时候,天生嗜酒的他喝了酒,走得潇洒明白,仿佛大义赴难的战场英雄。但在内心里,说他不怕疾病那肯定是假话,只不过他强装潇洒或者强大罢了——话又说回来,就算他视死如归,无畏疾病,他家人也不见得就不怕。 世人常说,人生需要“三无”:家中无病人,狱中无亲人,子孙无庸人。疾病,被列在了第一位。 有句话咋说的?话是说:救护车一响,一头牛白养。话还又说:拼命奔小康,遇病全泡汤。在农村,这是人怕疾病的最真实写照,所以,农村人有了一句大白话:穷人不生病,强如行大运! 怕疾病,就需要理性面对疾病,明白直面人生。古语说的"未知生,焉知死",就是这个理。 朋友中泽曾经给我说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贵州电视台有位记者,被医生“判”了。对被“判”的记者而言,这本来是一件灰色的事情,一件世界末日般的事情。但这位记者豁达,想着的是他还没有拍完梵净山野生动物活动规律的事情。他背着设备与洗漱用具,一头扎进深山茂林,在那里拍摄,在那里生活,栉风,沐雨,戴月,披星……几个月后,心愿了了,他坦然等待着去接受那个最不愿到来的结果。可是,他到医院复查,结果病灶没了,一切恢复到“出厂设置”状态……他明了“未知生,焉知死”,所以有了奇迹。 这一段时间,嗓子出了点状况,人还嗜睡。查了,也治了,连续多天在医院挂了床位,定时打点滴。 那段打点滴的日子,人闲了下来,有了思考的时间。 有生,必有死。任何一个生命诞生了,人生的线段就开始了,生,就是线段的一端,死,是线段的另外一端,无法回避,永远。 几十年来,花开花谢,云起云飞。几十年来,身边熟悉的人陆陆续续离开,爷爷,奶奶,岳父,岳母,父亲,亲戚,同学,朋友,一个个生命就那么跑到了线段的另一个端点。剩下的就是区别,这种区别好像画线段,有的人画得快了,有的人画得慢了…… 打点滴的时候,我经常会数着输液管里一点一滴的液体,就像数着时间,数着秒,窗外,仍然车水马龙、市声喧嚣。病了就是病了,病了才感到身体的重要,身外的阴晴冷暖,仿佛和我再没太多太多的瓜葛。 换输液瓶的护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瓶。瓶子上明明写有患者姓名,但护士换瓶的时候仍然例行公事地询问患者姓名,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她们被白大褂包裹的身体,看得见职业,看不见个性,看得见性别,看不见体型,很滑稽…… 疾病一张纸,痛苦一辈子。病房是阴冷的,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被关押,囚禁在不见阳光的阴冷里,那阴冷从空气中一直冷到血液的深处。 有时,我会悲观地想,当生命开始亮起红灯的时候,成就,名声,金钱,友谊,会不会都失去了平日的伟大意义?身体健康时,为名利和生存而奔跑,就像一滴血,必须持续不断地奔跑在属于自己的血管里;而当生命的红灯亮起,平日里认为最重要的成就、名声、金钱、友谊,突然间就在内心开始垮蹋,像一堵墙体上的砖头,一块一块地落下,乱成一地废墟…… [核稿:周文波 责编:刘家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