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 彭 芳 父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的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据说奶奶一共生了十六个子女,而有幸活下来的,只有父亲、叔叔和姑姑三兄妹。 在那个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年代,爷爷靠做长工、打草鞋供父亲读完初小,并将叔叔送去当兵,姑姑则早早地嫁给了一个军人。在父亲十七岁那年,爷爷奶奶包办婚姻,逼着父亲娶了奶奶的亲侄女父亲的亲表妹为妻,两人共同生活了好几年。由于没有共同语言,生下的三个子女也都相继夭折,父亲便和她离了婚。没过多久,爷爷饿死在“粮食关”。 据母亲回忆,父亲是测量路段经过母亲家门口认识母亲的,娶母亲那年父亲32岁,比母亲大10岁。母亲出生名门望族,虽家道中落,却也铸就了母亲高傲、倔强、虚荣的性格。母亲背负了这样一个与身俱来的秉性嫁给了父亲——这个出生在当时看来最优秀的阶层——贫农家庭。那时候,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年轻人,还被选到县交通局当技术员。无论父亲到哪里,都是一身合体的中山装,上面小口袋永远都会别着钢笔,下面大口袋装着《毛主席语录》。因此,父亲的一家从里到外哪怕是毛孔里都洋溢着令人骄傲、受人尊敬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父亲比母亲大了很多,加上母亲的出身,对于父亲,母亲有着不可磨灭的优越感,父亲几乎对母亲百依百顺。母亲进门后,便掉进了一个矛盾的漩涡,夫妻矛盾、婆媳矛盾、叔嫂矛盾……似乎哪一样都不可调和,都与母亲纠缠,或许是因为这些原因,引发了父亲和母亲的比阶级斗争敌我矛盾还惨烈的家庭矛盾,而年轻时的父亲总是让着母亲。没过几年,父亲和母亲便有了我的三个哥哥姐姐。 文革时期,在非颠倒、黑白不分、人性扭曲的时代,母亲经不起叔嫂乱伦后怀孕女人的央求,逼着父亲以给母亲做手术的名义开了一张单位证明让那女人去做人流。人流没有做成,孩子生了下来,母亲的善良与无知将父亲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那张证明成了父亲破坏军婚罪的铁证,父亲为此锒铛入狱。据父亲回忆,他在入狱后受到非人的折磨,被人用麻绳捆绑直至手腕等多出勒见骨头,多少次被折磨后昏迷又被冷水泼醒继续折磨……文革结束后,父亲平反回家务农,便有了我和我弟弟。由于父亲精神上受到太大的刺激,性格变了,变得爱喝酒,爱发脾气。由于心理的极度不平衡,父亲还经常跑到陷害他的那个女人家里,要那个女人带他去认孩子。用父亲的话说,那孩子是自己付出惨重代价换回来的。那个陷害父亲的女人直到今天见到父亲都只敢低着头让得远远的。后来还听说那孩子成人后很想回来认他的生母,但是他的生母生怕父亲找麻烦,就一直没敢让那孩子来相认。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和父亲是爷孙关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没有体会过同龄人对父亲刻苦铭心般的依赖和爱。从记事起,我和父亲的关系很生疏和陌生,就算同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曾有过多的语言交流,甚至敌视父亲。父亲的脾气一日比一日糟糕,每当被父亲打得眼冒金星时,我从来不认错不求饶也不道歉,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父亲,恨不得用目光杀死眼前这位不讲理的老人。后来慢慢长大,慢慢对父亲的事情有所了解,心里才不如以前那样怨恨父亲。 光阴似箭,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终于都成为了过去。可是,父亲每每提起往事,总是像在记忆的河流里打捞片片带血的伤疤,痛苦不堪,痛恨不已。在经历了那个时代血雨腥风之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他和母亲的家庭战争越演越烈。但从我记事起,从未听父亲说出过怨恨母亲的话。想想也是,一个弱女子,在那个年代要生存下来也很不容易,她要顶住来自社会的压力,还要应付来自家庭没有任何征兆的风暴,以及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儿子和两个四、五岁的女儿,这其中的哪一件都足以摧毁具有金刚之躯的力士,而母亲硬是挺着走了过来。这中间她要隐忍多少?付出多少?有没有应死神之约?都已经难以说清…… 父亲的后半生勤勉劳作,可仍然离不了伴随他和母亲一生的交响曲——争吵甚至打架。当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哥哥姐姐们似乎都麻木了,仿佛也没有谁能将他们的矛盾调和得了,年老的父亲打起架来不再让着母亲,他们每次都将对方弄得伤痕累累。作为子女,我们感到很无奈。试着将他们分开住,可母亲总是离不开她的老屋,父亲总是离不开他的土地,他们还说:“宁蹲儿子的火坑,不蹲姑娘的花坑”。有时静坐下来细想,这可能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吧! 这么多年,我并不懂父亲,他在我心中就如同一张白纸。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与父亲彼此陌生,父亲这个对我来说熟悉而陌生的亲人,从小到大始终都没有过多的交流。对于他与母亲的矛盾我往往选择回避,因为在劝架的过程中如果一不小心说了一句不利于另外一方的话,另外一方就会将我骂得狗血淋头,落荒而逃。 如今,生活在父亲脸上无情地刻上了岁月的残忍与沧桑,父亲严重弯曲的脊梁和他那蹒跚的步履让我时常感觉揪心的疼痛。而我和父亲,除了平时给点钱买点衣服之外,我们从来没能进行过哪怕是一次成功的沟通。现在父亲的耳朵已经严重失聪,我与父亲的对话都是写在纸上给他看,他问了,我也回答在纸上给他看,说的几乎都是让他听话、要注意安全或不要乱跑之类的话题。如果谈话不能继续,父亲依然会一如既往的将我轰出家门,如果跑得不够快,还有受皮肉之苦的危险。可是无论如何,扭曲父亲性格的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而我又怎么能够责怪父亲呢? 今年,父亲已经85岁高龄了,小脑严重萎缩,身体接近了油尽灯枯。前几天传来父亲病危的消息,我向单位请假赶到父亲身边,躺在床上的父亲神情淡漠,已经认不出身边所有亲人。当我试探着问他我是谁时,父亲居然能呼唤出我的乳名,还让我离开的时候一定要给他打招呼。一种难以名状的悲痛顿时涌上心头,我肆无忌惮地抚着父亲痛哭起来……陪了父亲几天,父亲居然能够吃起了东西,脸色也变得红润有神。由于工作的缘故,我不得不告别父亲再次上路。 对于父亲,我是愧疚的。我仔细搜索着与父亲度过的时光,相册里的一张照片进入了我的视线,那是前年端午,我带父亲出去游玩,父亲严重弯曲的脊梁正好和他旁边高山的形状相得益彰,我及时拍下了这张照片。是的,都说父爱如山,这是我对父爱最初的理解。不论如何,我相信父亲是爱我的,我也很爱我的父亲。 这是第一次写父亲,唯愿老父平安健康…… [责编:杜魏岑]